阿虫

星间飞行

 

00

 

休闲社区似乎无论何时都有许多玩家在线。

大广场上，一大群玩家正聚集在一起仰着脖子观看天空中呈现出的虚拟机甲对战的实时画面。每个投射出的画面都是不同组别、不同角度的战斗实况，激烈的战斗场面和人们不加掩饰的议论声让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一个喧嚣的集市。几乎每一个人都激动地扯着嗓门加入到制造噪音的共同事业中。所以，一个闷声赶路，还时不时因为推挤旁人而得到粗俗咒骂的男人与周围相比就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这人穿着随意——比起其他装备着各种奇装异服的玩家来说有点太过朴素了，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非常低，成功地遮住了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英俊相貌。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可惜周围的人实在太多，顶在人们头上的五花八门的ID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不仅难以辨认，更晃得他头晕眼花。一路行至广场边缘、大运河的岸边，他仍没有发现目标。

滴滴的信息提示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他一挥手，只有本人才能看到的系统菜单就浮现了出来。

[私聊][君莫笑]悄悄地对你说：我在码头。

阅读信息时候的模样，由旁人来看其实就是一副直着眼神发愣的样子。可这种呆得有点好笑的模样放到这个男人身上却出奇地没有丝毫喜感。只是片刻，他就回过神来，拐了个方向，迅速朝码头移动。

离大广场越远，路上的玩家就越少。男人的步速渐渐加快，没过多久他就跑了起来。脱离了人群，男人头顶上的ID也变得清晰可辨了：一枪穿云。

一枪穿云很快就跑到了码头。虚拟世界内正值黄昏时刻，天边的火烧云映得河水红艳艳的一片，一条小船静静地靠在岸边。一枪穿云只朝那船看了一眼就敏捷地跳了上去，小船因他的动作微微摇晃，水面荡起一圈圈彩色的涟漪。

与他约在此处见面的君莫笑慢腾腾地坐直身体，朝他抬起一只手算作招呼：“来啦。”

一枪穿云点点头，摘了帽子默默地在船头坐下。他看着君莫笑扒拉了把蹭得乱糟糟的黑发，一只手搁在小船的船沿上随意地敲打着节拍。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只有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

一枪穿云应该是一个相当耐得住性子的人，这种叫人觉得无趣的沉默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维持着端正的坐姿，眼神呆呆地对着君莫笑懒洋洋的脸出起神来，直到对方把一只手直直地伸到他的面前。

给自己取了个君莫笑这个颇有古风侠气的名字的人有一双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在黄昏妙曼的光线效果下，这双手看起来更加如梦似幻得像个艺术品。

现在，那只几乎要伸到一枪穿云鼻子底下的手掌正向上摊开，上面悬浮着一个由轻柔光线组成的、不断流转的光球。这是玩家们相互传输数据时特有的技能效果。

一枪穿云好像对君莫笑的这一行为感到些许疑惑，却仍乖乖地接过了那个漂亮的光球。刚初到一枪穿云的手，光球中开始有光带抽身而出，渐渐四散开来，挟着无形的数据流进了一枪穿云的计算机终端里。

君莫笑撑着膝盖看着最后一点点光晕消散掉，说：“不怕我给你的是什么非常厉害、破坏性超大的病毒？”

一枪穿云摇摇头。

君莫笑呵呵地笑了两声，接着道：“这东西给你就是你的了，怎么处理随便你。今天主要是跟你打个招呼。”

“我得出一趟远门，没空来玩这个了。”

一枪穿云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他歪头，问道：“多久？”

“说不准。呵呵，希望我下次上线的时候你的水平可别退步了。”

一枪穿云再次摇头，轻声而坚定地说：“不会。”

“恩。”君莫笑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掸了掸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轻轻一跃便稳稳地落在码头上，嘴里嘀咕着“虚拟世界什么的，还真是方便啊”朝一枪穿云挥了挥手。

“顺便告诉你我的真名：叶修。”

在君莫笑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前，一枪穿云听到他这么说。

 

01

 

在宇宙中旅行大部分时候是非常无聊的，尤其是在乘坐一艘票价便宜的、由民间运营的飞船进行长途旅行的时候。除了仅能提供基本浏览功能的网络外，飞船上所剩不多的能消磨时间的地方只有酒吧和娱乐室。

叶修其实比较愿意一直呆在他狭窄的单人间里直到飞船抵达目的地为止，可是这样的行为会使他看上去相当可疑，最终叶修只能像一个略微有些孤僻的普通游客那样，去餐厅解决一日三餐，偶尔去娱乐室——只要一杯啤酒就能把叶修放倒而游戏不同，叶修擅长任何游戏——和其他乘客或者船员交流一些无伤大雅的八卦。要说最近热度最高的话题无非是相隔十年的、即将由荣耀联盟再次主办的机甲大会的……新型机甲发表会和实战演习以及号称人人都能参加的荣耀线上虚拟机甲联赛。

无论是在哪个年代，哪个时空，战斗机器人向来是男人的浪漫。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操控一具真正的机甲，但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操纵它却没有任何门槛——事实上红遍整个银河系的机甲类在线虚拟现实对战游戏正是荣耀联盟斥资研发的，这款游戏甚至已经成为了向荣耀联盟输送有关机甲研发和操纵的人才的渠道之一。

总而言之，从叶修上船开始，荣耀联盟的一举一动一直引领着飞船上乘客们闲聊话题的风向。一时之间似乎人人都能算上半个机甲专家，头头是道地讨论着那些在十年前的上届大会上大放异彩的机甲，以及十年来在联盟军方的大大小小的任务中获得赫赫战功的机甲和机师。这些讨论通常充满热情，会伴随一些无伤大雅的争吵，人们对此乐此不疲，借此渡过漫长的旅途。

在进行必要且最低限度的人际交往的时候，叶修倒是非常乐意与任意一名旅客讨论这些东西。今天的这位，似乎就对隶属于嘉世的轻型机甲一叶之秋情有独钟。他已经抓着叶修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一叶之秋的机体设计有多么完美，以及机师叶秋有多么厉害和无所不能。在这位热情的男性旅客与边上（似乎是终于忍受不了）的一位霸图的支持者争论起来的时候，叶修抓住了这一难能可贵的机会悄悄地溜出了娱乐室，绕道去餐厅外带了一些食物后返回了专属自己的舱房。

一间单人间，在像叶修所乘坐的这种飞船上已经算是“头等舱”了——尽管它的大小只塞得下一张坚硬的单人床、一张简陋的书桌及一个狭小的衣柜。谢天谢地，还有一间配套的淋浴间。

不过对于只需要一个足够隐私的空间的叶修来说，这就足够了。

“你应该给你的支持者签个名。”刚刚关上舱门，房里就响起了属于一个人类男孩的声音。

叶修端着餐盘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一边往嘴里塞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回应：“如果他跟我要签名的话，我会签给他的。”

“我推断如果那位先生知道你就是叶秋的话，很有可能会激动地晕倒，或者请你把名字签在他的衣服上。”

“呵呵，你到底是根据什么推断出来的。”叶修吞下嘴里的东西，对空荡荡的房间说。

“那位先生的行为，很符合‘脑残粉’这一定义。”

“小孩子少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网站。”叶修迅速地吃光了所有食物后躺倒在了他的单人床上，伸手掏了掏耳朵，从里头里掏出一个微型耳机揣进了上衣口袋里。

“你应该一直戴着它的。”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叶修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好像是对他的这种无视不满似的，房里的灯光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闪了足足1分钟，最后，当房间的光照恢复正常以后，一个看上去十岁左右、气鼓鼓的“男孩”出现在了舱房里——他是半透明的，偶尔男孩的身影还会出现水纹状的抖动，伴随着一些“嗞嗞”的电流声，显然这艘船的全息投影装置的成像质量不太好。

“乖，别闹。”叶修懒洋洋地朝站在他床上的“男孩”摆了摆手。那个用全息影像投影出的“男孩”有着和叶修极为相似的外貌，确切的说，看上去就像10岁左右的叶修，根本就是他的缩水版。“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推断为10天，7天后我们将抵达这艘飞船的目的地。至于要抵达叶修你所要求的那颗行星，我们必须得再花时间在空间站中等候前往该行星的其他飞船或者穿梭机。”男孩顿了顿，接着说：“你说那里藏了一具你曾经使用过的机甲，你准备把我安装到那台机甲上吗？”

“不。”叶修笑着说：“你适合一艘飞船。恩，还得是舰队中的旗舰。”

男孩做出点头的样子表示同意，可马上又有一个新的问题被提出：“叶修你确定能得到一艘，一支舰队的旗舰吗？”

“恩，跟着哥有肉吃。”叶修翻了个身，卷起床上的毯子裹在了身上。“把灯光调暗，到好孩子睡觉的时间了，笑笑。”

“我不用睡觉，而且我不叫笑笑。”男孩说话的同时，房间里的灯光慢慢地暗了下来。

“晚安，叶修。”

“晚安，君莫笑。”

舱房内一片静谧，宇宙不分黑夜白天，时间的流逝因此变得不可捉摸。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或者五小时，像是显示器开机似的，伴随着一记闪光和一声微弱的爆破音，黑暗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艘飞船的影像。

叶修睁开了双眼。

由君莫笑投影出的监控画面转播影像不断地被放大，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船身上漆着的图案：那是一个由文字和一颗子弹缠绕而成的，像是飞射而出的弹头的图案，宇宙海盗轮回的标志。图案的部分就这样定格在空中，叶修已经完全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盯着面前不甚清晰的图案皱紧了眉头——轮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的目标是这艘船吗？”叶修问。

“不确定，不过我能探知对方正在扫描我们所在的船只。”飞船的投影消失，代替它的是以小男孩的形象再次出现的AI君莫笑。他顿了顿，突然改口道：“恩，对方突然向我们所在的船发出了会话请求。”

“啊，太好了笑笑。”叶修打了个响指，对着面前君莫笑投射出的儿童版的自己说：“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在对方的船上开个后门？”

02

 

江波涛近来总是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倒不是说他对生活工作有多不满，主要问题还是出在他的老板身上。

他的老板周泽楷生性内向，沉默寡言，平时说话一般一句话不超过五个字，喜欢用“啊”“恩”“哦”等象声词或者干脆用眼神交流表达看法。虽然老板本人其实非常好相处，但他不善言谈的性格加上英俊逼人的外貌反而给人一种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感觉——更让人觉得戏剧性的是，就他们所干的差事来说，这种对外形象才比较符合逻辑。

基于以上原因，善解人意，尤其是非常懂得了解老板想法的江波涛才会如此迅速地升职加薪走上事业的巅峰，简直是一段任谁想想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小激动的人生经历。可麻烦的是，即使是江波涛，有时也会因为频率不对无法接收到来自周泽楷的电波……最近一段时间这种情形尤其频繁。这让一向视替周泽楷排忧解难为首要实务的江波涛着实有些对自己能力不足的气恼。

不过，看在没有对工作造成影响的份上，江波涛觉得周泽楷的这点小心事总会有悄悄化解的一天的。

而说到他们的工作……江波涛也颇感，麻烦。

轮回——大名鼎鼎的宇宙海盗，正是那种妈妈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的厉害名声，发家于荣耀联盟边的三不管星域：轮回，在浩海无垠的星空享有百年的赫赫威名。就是这样穷凶极恶的恶徒，也在二十多年前渐渐埋没了名声，积攒下的产业逐渐被洗白，荣耀联盟对轮回的重视程度也渐渐变了样——最近几年，甚至有意向邀请轮回加入联盟，借着招彻底统治轮回这片鱼龙混杂的星域。或者是把轮回作为向外继续扩张的踏板和炮灰吧，但确实这些年来的轮回已经低调到被很多本地人不放在眼里的程度了。

轮回可不是什么慈善组织，也不是什么电影里的搞笑反派啊……

事实上，宇宙海盗从来没有销声匿迹，只不过选择了更方便的目标——非法的走私船只。没想到的是，在打劫这类飞船时，却发现了一些意料之外，可能会影响到轮回星域的动作。这次盯上的外表平平无奇的民营飞船，正是一条线索。

“经过扫描已经确认对方就是我们这次任务的目标。”

“很好，呼叫对方”

“是。”

“这次我们算抓到一条好线索了。”

“是啊，和那玩意有关的东西联盟可是握在手里一点都不肯露啊。”

听到舰桥上其他船员的议论，江波涛也只是笑笑摇了摇头，没有参加进去。在他的身边是坐在属于船长的椅子里，静静地盯着前方巨大显示屏上的画面的周泽楷。

“接管它。”周泽楷说。

“杜明，全船广播，我们准备接管对方船只。”

 

***

 

叶修并没有想到一艘普普通通的飞船会惹上轮回这种级别的麻烦。他知道这类往边境星域的民营船有时会走私些货物，但究竟是私运了什么样的货物，会引起轮回的注意呢？叶修对这些其实并没有太大兴趣，但轮回的出现确实是一个不小的变数。在两艘飞船的通讯频道接通以后，曾试图借此机会在轮回船上动点小手脚的叶修却被君莫笑告知对方的安全程序太强，仅凭这点微弱的联系根本绕不过去——既然如此，他只得静观其变再择后路了。

叶修迅速收拾了他少得可怜的行李，戴上耳机监听客船上的通讯情况。他重新回到才离开没几个小时的娱乐室，那里依然挤满了打发时间的旅客，他们正各玩各的，对外面的情况毫无所觉。叶修随便找了个有空位的桌子坐下，台面上正进行的游戏是德州扑克——船上的娱乐室里并没有真正的赌博游戏，所有筹码都是虚拟的，仅供娱乐而已。叶修随便瞄了眼牌面，跟了注。耳机里传出了船长故作镇定的声音：“……根据星际公约……”

叶修摇了摇头，都有些可怜起这船长了。明知道这样的虚张声势根本毫无意义，双方船只的性能和装备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而这里的位置又足够偏远，即使呼叫支援，派遣军舰过来所需要的时间也足够对方抢完跑路。目前唯一能指望一下的就只有轮回能放过船上这群无辜的游客和船员。

“……请停止你的污蔑！我的船上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

“……或许您能问问您的大副……”

信号时断时续，即使如此叶修仍把整个过程听了个大概。当得知是什么东西引起了轮回的兴趣之后，饶是叶修也在心里吃了一惊。两艘飞船的谈判进展飞快，确切的说只是轮回单方面的在提要求。

“……好，等到最近的空间站，我会把乘客疏散掉。你们的要求我都答应。”

耳机里，船长做下了最后的决定。叶修扔下还没打完的牌局，无视玩伴的白眼起身离开牌桌。娱乐室的舱门刚刚在叶修的背后合拢，全船广播就开始了——他们以飞船出故障为由疏散乘客。

和走廊上几个一脸茫然的乘客擦肩而过，叶修很快就找到了一间储物间。飞船的计算机里登记的信息显示它并没有被使用，早已经控制住系统后台的君莫笑帮叶修打开了舱门。这间舱室面积可观，里面并非空空如也：整齐地堆满了透明的半人高的空罐子。乍看之下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叶修却神色凝重地走到一个空罐前蹲下身仔细地查看它：罐子由非常牢固且防腐蚀性能极佳的合金和合成树脂制成，在并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叶修摸索到了靠近罐子底部刻着的一行文字，不用看他也知道，每只罐子都有它们自己的序列号，就在那个位置，没有丝毫偏差。

叶修站直身体，慢慢地、仔细地又检查了几个罐子。他在其中一个罐子里发现了一点莹绿色的液体残留物，只有黄豆那么大的一小滩浅浅地印在透明的瓶体上，就像衬衫衣角沾上的一小滴汤汁般不显眼，却依然被叶修发现了。虽然没有条件对那一小滩东西进行化验，叶修依然知道那大概是什么东西。这些罐子他以前曾经见到过，就在联盟用作实验、进行机甲开发的行星上。并且，就叶修所知，用到这罐子当容器运送的特殊液体的实验开发项目已经因为某些原因被暂缓了。

为什么这种不起眼的普通飞船上会有这些东西，他们究竟是受了谁的委托来运输这些东西，为什么轮回会劫下这艘船？叶修慢慢走到一边靠墙坐下。他想他总会知道答案的。

 

03

 

空间站很近，全速飞行只需要5个小时。不论满头雾水突然就被扔下船的可怜乘客有多么不满，声称坚决要投诉到底也于事无补。轮回替换了部分船员，彻底接管了飞船。船长看上去焦躁不安，原本在他看来只是接了一些私活，充分发挥了这艘客货两用船的使用价值的外快却惹来了那么大的麻烦。他相信委托他们私运那些货物的人还雇佣了其他的，和他的船类似的飞船，可偏偏倒霉被截到的是他。现在，轮回占了他的船，借此掩护想要与请他运送那些东西的雇主直接面对面——船长真的非常担心，把船赔进去也罢，现在看来连命都有可能跟着一起赔进去，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轮回的人却是压根不会去管船长、还有剩下的一部分船员有多么焦躁不安。他们分派了各自的任务，周泽楷带着江波涛和另外一些人离舰执行这趟行动，而轮回的飞船则会悄悄地跟在后面，随时准备支援。

“杜明，先设定航线，我们……”被劫飞船的舰桥上，江波涛和跟在他身后的同伴的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一声刺耳的噪音打断了。好像有什么人在调整话筒似的突兀动静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茫然地左右张望着。

江波涛愣了愣，回身看向周泽楷。年轻的首领微微皱起眉头，把目光落在面前的巨大显示屏上。显示屏依旧安定地显示着飞船外似乎永恒不变的宇宙风光，刺耳的话筒啸叫又持续了几秒。随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慵懒的男音。

“轮回……可以听到吧？呵呵，恩，现在应该不是张益玮管事了吧，我记得他放下屠刀金盆洗手去玄奇那块儿当良民去了，现在你们老大是谁？”

舰桥上的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江波涛刚要开口，却出人意料地被周泽楷抢了先：“周泽楷。”

“哦，小周是吧。”那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四处走了走，已经看到那些罐子了。我记得里面装的液体，原本应该是叫作‘星辰碎片’是吧？”

江波涛一直观察着周泽楷的脸色，后者的表情仍是没有太大变化，可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就像某种野兽般蓄势待发。那声音也没有停下等待回应的意思，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我黑进了飞船的计算机，也就是说现在这艘船在我的控制之下。而我的目的很简单，你们接下来的行动，我要参与。”

“理由？”周泽楷眯了眯眼睛，说。

“呵呵，小周说话真有个性，让我想起了一个熟人。恩，可以给你理由”声音又给了一个吊人胃口的暂停才吐出了两个字：“嘉世。”

周泽楷微微歪头，说：“面对面谈。”

“好啊。”那人非常爽快地一口答应了。舰桥上人都是一愣，不由自主地纷纷看向紧闭着的自动舱门——没有任何动静。大家又开始茫然四顾了，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显示屏！”，大家本能地移动视线，接着，原本一切正常的屏幕开始模模糊糊地显示出一个昏暗的画面。

看上去是一间单人住宿的舱房。

然后一张脸就突然出现在了屏幕上。那并不是一张多么有特色的脸，要说帅远比不上周泽楷，一头黑发乱糟糟地翘着，要说有什么引人注目的鲜明特色，那大概是一脸睡不醒的颓废表情。但就是这张脸，却让一向非常稳重的周泽楷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两个人的视线透过显示器相遇了，更令人不解的是，对面的人也同时露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

“诶？”

“……君……”周泽楷张了张嘴，对着屏幕那端的人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吐出一个名字：“叶修。”

“呵，这还真想不到。看来我们真的得面对面谈一谈，小周。”叶修脸上惊讶的神色很快褪去，露出了一个周泽楷作为“一枪穿云”时极为熟悉的，懒洋洋的、温暖的笑脸。

 

**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颗火红色的M级行星。编号0529，位于荣耀联盟边缘靠近轮回星域，是一颗虽然适宜人类居住，但是自然环境较为恶劣的星球。飞船停靠进船坞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太空港里的人并不多，整个空间非常空旷，一览无余。叶修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搭上连接地面的太空电梯。这颗星球的气候类似地球的沙漠，昼夜温差极大，植被稀少，降雨量小，遍地是红色的土壤和赤红的岩石。虽有人居住但是数量不多，人们的居住地稀稀疏疏地分布在星球地面上，很少有大规模的城市。他们都是几世纪之前来这里参与开发而后定居下来的地球人的后裔。

刚下到地面，强烈的日光就刺得叶修睁不开眼睛。天梯下的巨大广场上，有人正在装运货物。这里矿产丰富，还有很多神奇的植物和好吃的水果。由于自然风光太过单调，本土动物又大多凶猛，来此游玩的闲散人士并不多。叶修迅速钻进广场边的自助商店，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戴上了遮阳帽和墨镜。叶修正要掏出移动终端查看地图时，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了肩膀。叶修别过脑袋，看见周泽楷站在他的身后。

周泽楷为了找到叶修，显然颇费了一番功夫。他满头是汗，皮肤泛红，胸膛因呼吸的动作剧烈地上下起伏。看起来稀薄的空气和超过四十摄氏度的气温对他造成了挺大的影响。周泽楷抓得并不紧，叶修轻轻一挣他就松手了，但他沉默地盯着叶修不动的视线在高温干燥的天气的映衬下，使叶修感到了些许无奈。他叹了口气，又花了几个信用点买了瓶水递给了周泽楷。

“先喝点水吧。”

周泽楷默默地接过从叶修手里递过来的水瓶，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干了它。再次看着叶修的时候，深褐色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些晶亮的色彩。

叶修看着周泽楷把喝空的瓶子扔进了垃圾桶，问：“你为什么要跟下来？”

周泽楷继续看他不说话。

叶修又说：“那你快回去呗。”

周泽楷舔了舔嘴唇摇了摇头，说：“不回，担心。”

叶修直视周泽楷的眼睛，翘起唇角有些似笑非笑，他说：“是怕我搅黄你们的差事呢，还是担心我这个人啊？”

周泽楷被叶修问得有点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叶修，张开了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都有。”

周泽楷说得非常真诚，搞得叶修说不出重话。他扶着额头思考了一会儿，发觉要赶走周泽楷并非易事，不管能不能成功都会浪费很多时间。无奈之下，只好暂且点头答应：“好吧，你爱跟就跟。”

叶修摘下墨镜帮周泽楷挂到脸上，拍了拍他的胳膊说：“白捡个帮手谁还不乐意啊。”

 

04

 

这儿的星际网络和星际通讯都不是怎么最好使，好在电子地图的更新并没有落后太多。奇怪的是，叶修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周泽楷跟着他换乘了好几种交通工具，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顺利地找到了一家小旅店。旅店非常小，一楼是餐馆，二楼兼营了几间客房。除了叶修和周泽楷，旅店里并没有其他需要住宿的客人，房间足够充裕，但是周泽楷坚持要和叶修住一间。在老板娘的“我非常明白”的包容体贴，并且充满祝福的目光下，叶修登记了他和周泽楷的信息（当然是动过手脚的），顺便得到了一顿赠送的免费晚餐。

食物简单美味，但餐桌上的气氛却不太好。周泽楷不是盯着盘子看，就是盯着叶修看，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叶修自认是一个非常难搞的人，可周泽楷比他更难搞。整个人就像是个没缝的鸡蛋，还恰恰是叶修最不会应付的那种类型，可偏偏他们处得很好——至少在网络上处得非常好。

“听着，小周。”叶修放下汤碗，用食指戳了一下周泽堆着食物的盘子。“我们得好好谈一谈。”

周泽楷抬眼看叶修，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握着的餐具，摆出了一副“你说，我会听着”的模样。

叶修摆出少有的严肃表情，说：“你确实该回去的。”

周泽楷摇了摇头，回道：“你答应了。”

叶修早知道周泽楷会这么说，他开始严肃地分析起了形势：“我知道你们轮回的地盘就在嘉世边上，对于他们瞒着联盟的私底下的小动作，哦，尤其还牵扯到联盟早就停摆的那个……生化类机甲的研究，你们肯定不会无动于衷。但是你们这次原本的计划，其实到这一步应该就算圆满完成了。”叶修分析得头头是道，语重心长：“只是抓一条线索，回头你们可以再偷偷派人回这里搞明白嘉世在这里干什么，没必要让一个组织的老大亲自调查吧。”

周泽楷点了点头，他明白叶修就是想单独行动，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很奇怪，根本不合逻辑。可他并不打算改变他的决定：“这更好。”

见周泽楷不为所动，叶修迅速改变策略，试图表现得冷酷无情些：“我们其实根本就不熟。不久之前我还在威胁你呢。”

叶修说的话确实成功地让周泽楷感到了受伤，他把头微微歪向一边，脑子里明白叶修说的是实话：他们并没有多么了解对方，除了共同的兴趣爱好以外对彼此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然而周泽楷本能地觉得这不对，叶修这种简单粗暴的定义不对。

周泽楷冲着叶修眨了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说出了他唯一能想到的用来反驳叶修的话：“我们是朋友。”

这是一记感情牌，它着实把叶修打了个措手不及。叶修在觉得周泽楷这话说得太深情款款害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和一点小开心——这使他不自在起来了。叶修想了想，决定使出杀手锏。

“小周，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是叶秋。”

周泽楷闻言又冲叶修眨了眨眼，基于他看上去总是有些呆呆的，叶修也不能确定周泽楷到底是因为被吓了一跳在发呆呢还是因为根本没听懂他说的是啥在发呆——或许自己真的不是那么出名，叶修自我反省了下，开始做补充说明：“我可是那个，不管什么类型的机甲都能操纵自如的，什么类型的武器都能发挥出最大威力的，号称荣耀联盟的机甲教科书的叶秋。”——真亏这么自大的话叶修能一点都不害臊的直接拿来当自我介绍用，不过这种不要脸的说明确实起到了些效果。

周泽楷肯定道：“我知道叶秋，你很强。”

叶修果断同意：“我是最强的。”

周泽楷说：“我也很强。”

叶修愣了会儿，突然爆发出一记笑声。他端起他盛满了奶茶的杯子，对着周泽楷做出一个敬酒的动作，道：“你赢了。”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退了房间继续上路。这一回他们没有频繁地更换交通工具，仅仅是一班火车，从一个城镇花上5个小时到另一个城镇——碍于这个M级行星并不大，比起地球来都要小上好多，他们这样的行程已经几乎跨越了半个星球。

周泽楷和停泊在空间港口的飞船取得了联系，江波涛用委婉的口气对周泽楷私自脱离集体的行为表达了不赞同。并且表示有几名新乘客上了飞船，2小时后起飞，看来他们几人继续扮演民营客货两用的运输船的船员的日子还得持续上几天。

“小周，过几天我们会回头接你，你在地上可要一切小心。”江波涛叮嘱完后便断开了通话。

叶修并没有过多的把注意力放在了被劫的倒霉飞船身上，反正轮回是出了名的宇宙海盗，不抢点什么东西才奇怪——况且那艘船在被轮回劫持之前，其实已经被叶修用“君莫笑”给劫持过一遍了。

“那些人确实是嘉世的没错，领头的那个叫刘皓，我以前的副手。”叶修一边在门边的触摸屏上划出一个复杂的解锁图形一边对周泽楷说着：“进来吧，小周。”

这是一间库房，位于小镇的边缘，不远处还有一家废品回收站，显得萧条的很。因常年没有人居住，刚开门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尘味，叶修捂着鼻子环顾四周，眼里流露出的都是怀念。

整个库房被划分成若干个大小不一的空间，最外面也是最大的空间堆着很多用白布蒙着的家具或者器械什么的，叶修一一把布掀开，露出了下面的东西：很多台服务器、计算机和通讯设备堆在那里，都是非常老旧的款式，电源线散得满地都是。有几个金属制的工作台，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机械工具。一组斑驳的皮沙发和一个玻璃茶几——这些玩意可以算是老古董了。叶修连上了一部分电路，他们获得了足够的照明，和一个能活动的旧款家用机器人。在机器人开始清洁工作的同时，叶修带周泽楷看了一下了整个房子剩下的部分：那里有格局一模一样的两间卧室，放着必要的简单的家具，叶修让周泽楷随便选一间凑合一下；一间浴室——只有淋浴以及一个厨房。

“虽然走之前拜托了人定期打扫，不过看样子还是够呛的。”他们完成了简单的参观，面对面坐在了单人沙发里。叶修整个人从里到外散发出轻松的气息，这样近乎全身心放松的状态在他身上基本是很难得见到，周泽楷皱了下眉头，说：“你早就知道？”

叶修抬起手摇了摇，回答道：“早知道这里？是的，我加入嘉世之前是个赏金猎人，这里是我们的根据地，张益玮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老朋友。早知道嘉世在干些什么？不全是，我曾经是嘉世机甲团的团长，但我跟陶轩——你知道是谁的，嘉世的领导人，理念不合，越走越远。我一直怀疑他，但是他防我防得很严，他把所有他认为重要的资料都存放在不知道在哪儿的独立的，不联网的服务器里，我没办法黑进去。最近陶轩终于如他所愿地把我赶走了。现在我倒是确信嘉世到底在干嘛了，其实这件事情倒是很简单。至于这个地点，完完全全是一个巧合，我从来没有想到这颗星球会出产提炼星辰碎片的矿物，十年前可没有人发现这个。”

周泽楷静静地听完叶修的解释，点头表示他明白了。

叶修笑着问：“接受了？不提个反对意见什么的？”

周泽楷想了想，摇头道：“相信你。”

“我也是。”叶修说。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直到叶修的移动终端“滴滴”地叫了几声。

叶修掏出了移动终端，阅读了上面显示的信息：“有个好消息。刘皓刚刚进行了几个通话，虽然用了加密的频道，不过还是能稍微追查一下。当中有一通就是从这颗行星上发出的，我确信能得到一个大致的地区范围，这样就不用再花时间排查了。”

“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我有一个很厉害的伙伴。事实上，要不是你把我给你的安全程序装在轮回飞船上，他也许还能获得一些别的收获。”叶修回想起最后一次登陆游戏时交给周泽楷的那段程序，“没想到你真的会用上它。”

“我查过……很安全。”

周泽楷很能干，这是毋庸置疑的。从以前在虚拟实境游戏里的接触，他就知道拥有那样堪称可怕技术的人绝对不可能仅仅只是一名普通玩家。而叶修也相信周泽楷对他也抱有相似的判断，毕竟干他们这行的，有不少人把玩那个游戏当做是日常训练的一部分。可是周泽楷的性格又太过沉默，说实话，这样的奇葩叶修也没见过几个。周泽楷的沉默和固执常让叶修有种打棉花般的无力感，偏偏又生得这样一副好看得没天理的皮相，不善言辞却实力强横，实在没办法不让人欣赏他。

叶修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周泽楷的边上，靠着他的沙发背没骨头似得站着。周泽楷的视线跟着叶修一起移动，他呆呆地盯着人看的样子，让叶修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一条叫小点的狗，心脏因温暖的回忆变得柔软，叶修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周泽楷的脑袋。即使被揉成个鸟窝头，依旧不妨碍周泽楷闪亮帅哥的形象。叶修暗想在这方面小周果然特别可气，刚要拿开的手，却被另一个人的手握住了。

周泽楷握住叶修的手，像一只讨喜的小动物似的轻轻蹭了蹭。叶修被他这个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调侃道：“呵呵，小周你这是在撒娇吗？”

这次调戏的效果倒是立竿见影。周泽楷楞了楞，松开了叶修的手。英俊的脸上浮出了两抹红晕，似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行为多少有些不妥。他用一双小鹿般纯洁无辜看着还有些湿润的眼睛讨好地看了叶修一眼后就告辞休息去了。被一个人留下的叶修却少见的发起呆来。

“我侦测到你的心跳加快，脸部毛细血管扩张。叶修，你是紧张了吗？”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叶修回了神。他伸手点了点隐藏在耳朵里的耳机，轻声说：“小周这个人，实在有点让人招架不住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