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虫

01

喻文州几乎是踩着点到的，他隔着一条马路就能看见正站在对面街沿抽烟的叶修。阴天昏暗的光线下，停驻在叶修指尖的一点火光竟硬生生透出几分缠绵的意味来。

路上行人不多，叶修早在喻文洲之前就看到他了。叶修用他特有的，懒洋洋地笑容迎接喻文州的到来，并在他走到自己跟前的时候掐灭了手里的烟，而后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进街边的餐馆。

“高龄大学生，放个假多不容易。”叶修散漫地坐在椅子里，伸手把摆在桌面的菜单推到喻文洲面前：“今天这顿我请，喜欢吃啥都点上，不用跟我客气。”

喻文洲微笑着翻开菜单，稍微看了下，就招来了服务员。叶修在一边安静地听他报了一串菜名，毫无意外的，都是叶修爱吃的。

“你总是这样。”叶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得到了喻文州：“我不挑食，只要做得到好都喜欢。”的回答。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开后，两个人隔着一张餐桌相对无言。叶修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窗外的街景——天气灰蒙蒙的，车辆同行人一样稀少，并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色，可叶修看得很认真。

喻文洲盯着叶修看了一会儿，那人没有焦点的眼神让他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疼得很。喻文州垂眼，给两人的杯子里倒上茶水，才慢慢地开口：“说实在的，你放假也挺难得。这次的假期有多久？”

叶修把视线从窗外某个遥远的地方拉回来，面朝喻文州，又露出个懒散的微笑：“这次的假期没有期限。”叶修顿了顿，接着说：

“我退役了。”
这个消息倒是大大地出乎了喻文州的意料，以至于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

“他们就这样让你退役了？”

叶修耸耸肩膀，喝了口涩口的茶水：“再硬撑下去没有什么意义，确实是该退下来了。”

喻文州无法从叶修的表情来判断他对于退役这件事情是否有不甘和悔恨，或者其他等等负面的想法。所以他给自己的精神屏障开了个小小的洞——他和叶修之间的精神连接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被切断，并且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连接上——去感受叶修的情绪。

喻文州从没有遇到过像叶修一样擅长隐匿自己情绪的哨兵，他只得动用上一个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的小手段，然后欣慰于从叶修那里接收到了平稳的情绪波动。

喻文州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并且觉得心情一下子变得好了很多。

“这确实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要知道你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陷入神游——”叶修在喻文州说话的同时下意识地去摸上衣口袋里的香烟，却只是夹在手指间，并没有点燃。

“并且很有可能狂化。”喻文州看着叶修的动作，像是回忆起什么令他无奈的事情似地苦笑了一下：“这家店不禁烟，你想抽就抽吧。”

“其实这个东西已经不太管用了。”叶修捏着烟轻轻戳了戳桌面，说：“不过还是能帮着放松放松，稍微转移一下注意力。”

说完，叶修掏出打火机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把白色的烟雾缓缓地从唇间吐出：“这次有事找你帮忙。”

这么说着的时候，叶修并没有直视喻文州。这是非常罕见的。喻文州有些好奇，他仍然在仔细地观察着叶修，对方被烟和热茶蒸腾起的雾气遮挡得有些模糊的脸上，居然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我急切地需要把自己的状态稳定下来。不然即使退役了，我也很可能没有办法享受接下来的人生。”

喻文州几乎立刻领会了叶修话里的意思，这使得他今天第二次感到吃惊，并且同第一次一样，他因这个意外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你真的想好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喻文州强忍着笑意，佯装严肃地说。

“这不，早就想好了。你不就一直等着哥开这个口吗？”叶修十分欠扁地说。这时候，服务员端着他们点的菜疾步走了过来，叶修把才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卷起衣袖抽了双筷子，对喻文州说：“快点吃吧，吃完了回家。”

02

在中考结束以后的那个暑假里，喻文州迷上了一款网络游戏。

那款网络游戏一上线，便迅速地火了起来，其热度即使到今天也依然没有消褪太多。考试结束后有大把空闲时间需要打发的喻文州，接受了同学的建议去弄了个账号，并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那款游戏——在此之前，喻文州从未想过自己会对某样东西投注如此之大的热情。

在永无止尽的任务、副本和PK中，时间迅速地溜走，喻文州在游戏里认识了许多朋友，即使隔着网线无法见到彼此的模样，依然不妨碍人生百态在虚拟世界里上演。

对于喻文州来说，这些是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因为在喻文州17岁时，他作为向导觉醒了。

起先他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喻文州的父母都是普通人，或许曾有某几位祖先是哨兵或者向导，不过那些“可能”都已经无法得到考证了——他只是一觉睡醒，就觉得整个世界变得与平日里有些不同了，明明所有东西都摆在房间里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上纹丝不动，喻文州却觉得它们是如此的不真实，并且那么的遥远。

更糟糕的是，喻文州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有许多人在说话。不顾这身体的主人的意志，无穷无尽的，属于他人的情绪自顾自地在喻文州的脑海深处爆开。他最先感受到的是身在厨房里的母亲对父亲这几天频繁加班的抱怨，接着是底楼居民咒骂着楼上往窗户外面扔垃圾的无良住户。很快，越来越多的信息蜂拥而至，喻文州很快就连因为忘记做家庭作业而担心被老师责罚的小学生的情绪都能感受到了——它们明明分属于不同的个体，却很快的搅合在一起，从内部试图把喻文州的脑袋搅拌成一滩水泥。

很快，明明才起床几分钟，甚至可能只有几十秒，喻文州就再次失去了意识。在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盘踞在狭窄单人床上，伏与他脚边的一条白蛇。

事后，在医院醒过来的喻文州很快被告知他身上发生的异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是向导，一个喻文州知道，却从未去了解过它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名词。它虽然是一项天赋的卓越能力，但更是一种强迫中奖。喻文州除了接受它，没有其他任何的选择。

紧接着的生活好像变得整个都不一样了。喻文州的身上突然多出个不得了的秘密，这种一夕之间从一个普通高中生变成救世主似的经历让他觉得非常困扰，好在接受了一系列培训，等到他能建立起完整的精神屏障的时候，喻文州已经适应了这种改变。

18岁的时候，喻文州作为一名向导，遵循政策参了军。

军营的生活十分辛苦，好在那里有的是和喻文州一样的人，并且他的能力在他们中间并不算是突出的。喻文州低调地生活、学习、训练。不动声色地努力着。在乏味枯燥地军旅生涯中，那些着迷于游戏世界的日子已经渐渐地被抛诸脑后了。他的伙伴从虚拟的游戏角色变成了值得以性命相托的战友，和精神世界中那条不可思议的白蛇。

参军2年后，喻文州被选拔进入了特种部队。

他的精神能力并不十分强大，但他对精神能力的控制和使用却精细完美。被分派到新的部队以后，向导们将和哨兵一起训练，组成搭档，为保家卫国这一终生事业而继续贡献生命。

这看上去有些像是一个相亲大会。未结合的年轻哨兵将和同样未结合的年轻向导见面，共同在紧张刺激，并且伴有生命危险的生活中熟知彼此，并最终达成生死与共的连接——这或多或少是一种残酷又凄美的浪漫，是多少文学作品最爱的素材。

不过现实却要残酷得多。由于哨兵和向导巨大的数目差异，部队里，一个向导往往要照顾多名哨兵。大部分哨兵不得不长期依靠摄入人工合成的向导素来保证自己不因神游、或者狂化而丧命。

结合，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如果说17岁作为向导觉醒是喻文州生命中第一个重大的转折，那么在20岁被选进特种队则是第二个。

它发生在喻文州进入特种部队的第一个假日。新部队的训练强度比起从前普通军队的要严酷得多。身为向导的喻文州，为了适应哨兵们的节奏每天都把自己搞的精疲力尽。所以第一个假期，他没有选择外出，而是一个人在空旷的操场上溜达。

然后他看到了趴在操场中央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的一头雪豹。

它有非常漂亮的黑色斑纹，灰色的厚实皮毛看上去毛茸茸的。即使趴在灰扑扑的草地上，也不损它雪山之王的霸气。

这显然是一个精神向导。

每个哨兵或向导都有自己的精神向导。不过为了避免部队变成动物园，它们并不经常出现。这头漂亮的雪豹，喻文州也是头一次看见。它的主人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喻文州因为这头漂亮的向导不可避免地好奇起来，接着，他的白蛇安静地游到了雪豹的身边，把自己粗长的身体盘起来，跟着新认识的同伴一起晒起了太阳。

然后喻文州在主席台前看见了那个哨兵。

与大多数军人不同，他的站姿显得太过散漫了些，被长官看见的话，一定会被批评一通。喻文州认得他，他的名字叫做叶修，是个看上去更像向导一些的哨兵。但喻文州晓得，叶修执行任务时，眼睛里会有像开刃匕首的刀锋一般锐利雪亮的光。

叶修朝喻文州招招手，两个人一起站在主席台前看着不远处晒太阳的两个精神向导。叶修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在喻文州充满疑问的目光之下开口道：“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玩术师的？”

“手残了点，不过意识倒是不错。”叶修又补了一句，笑得眼角都是弯的。

喻文州记起来了，在几年前玩那款游戏的时候，有个叫做一叶之秋的战斗法师跟他说过同样的话，对方透过耳机，从数年前穿越而来的声音与此时叶修的重叠在一起。这是喻文州与叶修的第一次正式交谈，也是与一叶之秋意想不到的再会。

把这称之为宿命也不为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