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虫

 

01

周泽楷在约定好的地点耐心地等待着。

尽管此情此景，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常见的约会的场合。天色已经很晚了，没有月亮，夜空中的星星因而显得格外熠熠生辉，只不过那些星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冠洒落到地面后已所剩不多，它们零散地融进周泽楷的眼睛里，好让他看清环绕周身的浓密树林所营造出的黏稠夜色。

这样的夜晚安静得连风都没有，四面八方的气味随着缓慢流动的空气一丝丝地送到周泽楷的鼻子底下，他始终保持着警惕，竖起的耳朵能清晰地听见百米开外一只松鼠跃过树枝的声音。

周泽楷估算了一下时间，他应该已经等了差不多有一小时了，约他来这儿见面的人却仍未现身。比起因为对方迟到而生气，周泽楷更担心那家伙是不是被什么极其可能发生的麻烦事儿给绊住了手脚。正当他开始认真思索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追寻对方的踪迹之时，周泽楷敏锐的感官终于捕捉到了一些别的动静。他借着粗大树干的掩护隐藏了自己的身形，期待地盯着整片黑乎乎的林子，准备迎接一片寂静中突然蹦出来的人或者随便什么玩意儿。

率先在黑暗中遥遥而来的是两团绿莹莹的光，紧接着是一个渐渐清晰起来的人影。周泽楷默默地从藏身的参天巨树后绕了出来，脚步轻盈悄无声息，他静静地注视着姗姗来迟的人，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呵呵，等了很久吧小周。抱歉啦，路上遇到些麻烦。”

“没关系。”周泽楷一贯惜字如金，他偏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观察上。他看见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头四处乱翘的黑发和一对隐藏在黑发里同样乱糟糟的耳朵，和平时淡定自若的模样有些可爱的差异。周泽楷轻轻地补上一句招呼：“叶修，前辈。”

叶修走到周泽楷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前面有地方可以休息，今晚咱用不着睡树上。”

周泽楷闻言点了点头，沉默地跟在叶修的身后钻进了树林深处，两人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叶修所说的能落脚的地方：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它应该是附近村里的猎户造的补给站，这样的补给小屋在山里可不少见。叶修领着周泽楷大剌剌地晃进了屋子，眼前这间木屋虽然从外面看着像是濒临散架的危房，其实里头结实得很，再用上个十来年也不成问题。

周泽楷掏出火机点燃了火塘，转头就瞧见叶修轻巧地跃上房梁，摘了块挂着风干了的腊肉。“运气不错，储备很足嘛。”叶修把腊肉扔给周泽楷，在狭小的屋子里兜了一圈，又从身上摸出几枚铜板搁在靠着墙角的木桌上，才走到火塘边与周泽楷面对面地坐下。他脱下斗篷甩在一边，尾巴上的毛同头发耳朵一样乱糟糟的，擦过地板时掀起一片灰尘。叶修却浑不在意地点了根卷烟叼在嘴里，眯起眼睛放松地吐出了一个滚圆的烟圈，盯着一言不发就着噼啪作响的火堆专心烤肉的周泽楷手里的肉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道：“小周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跟着我出来了，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卖不掉。”周泽楷很了解叶修的脾气，知道他就喜欢逗人玩，被他撩了也从不恼，甚至不论叶修说什么都会认真回答，还顺手就把烤好的肉撕了半块递过去。

“去哪里？”

“我们去空积城。”叶修接过周泽楷递给他的半块烤肉干，冲他眨了眨眼睛说，“现在那里可是人山人海，热闹得很。”

周泽楷听着点了点头。空积城原本只是一座默默无名的人类边陲小城，却在一夕之间声名大噪，全都因为一种会给整个世界带来不幸与噩梦的生物：龙。

一年半前的某个夜晚，无数烈焰从天而降，炽热的火焰照亮夜空，巨龙的咆哮穿越千里。数万人亲眼目睹它扇动双翼，庞大的身躯掠过天空，最后落在了空积城外的山林里。从那个晚上，空积城就摇身一变成为了无数冒险者向往的新乐园。除了恐怖和鲜血，龙更象征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宝藏，甚至传说那头龙掳走了一位美丽的人类公主，如若有屠龙的勇者能够把她从恶龙手中救出，就会获得她弥足珍贵的爱情……总之就是这么一个老套的、连吟游诗人都已经放弃演绎的故事题材，居然有朝一日活生生地变为了现实。只不过不论是金银财宝还是空穴来风的美丽公主，都不可能是叶修会感兴趣的东西。周泽楷确信当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毕竟对方还叫上了他这个帮手：“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公主呀。”叶修轻描淡写地回答。

“噗！咳咳咳。”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冒险故事标准答案，周泽楷冷不丁地被一小块烤肉给噎住了，憋了半天差点把肺都咳出来。如此剧烈的反应把叶修也是吓了一跳，他冲到周泽楷身边揽着肩膀将人往怀里一搂，拍着他的背给他顺了半天气，才总算没让周泽楷意外惨死在烤肉之下。

“诶小周，怎么吃东西那么不小心。”叶修见周泽楷一通乱咳连眼泪都给逼了出来，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去非常委屈的样子，好看的脸蛋憋得通红，连头上一对深灰色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惨兮兮的模样真是又可怜又好笑，瞧得叶修忍不住又逗上几句，“怎么，听说要去救公主就那么激动？”

周泽楷摇了摇头，说：“不激动。”顿了顿，声音里头颇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没有公主。”这副模样让叶修都不禁在心里夸了一声可爱。他伸手揉了揉周泽楷柔软的头发，见对方脸色恢复正常便重新坐正，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正色道：“公主有没有没人知道，但沐橙很可能掺和进去。”

“苏沐橙？”

叶修点了点头，反手从腰包里抽出一个水晶瓶给周泽楷看，晶莹剔透的瓶子里装着红色的液体，那液体就像流动的岩浆，神秘而美丽。周泽楷睁大了眼睛，就着火光细细地研究了一会儿，问：“龙血？”

“没错，龙血，沐橙的。”叶修把玩着手里小巧的水晶瓶，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不仅仅是龙血，还有龙鳞和龙息草，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在云端城的那头龙出现之前，已经足足三百年没有人见过活着的龙了。要说她和那头龙没有关系，我是不会信的。”

周泽楷知道苏沐橙是叶修的搭档，印象中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叶修，叶修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除此之外，周泽楷对这个漂亮的人类女孩称得上一无所知。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最近几次与叶修会面时却没见到苏沐橙的身影……难道是出事了？周泽楷发出了疑问。

“近两年沐橙隔三差五就要出一次远门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神出鬼没的。”叶修朝火塘里扔了一块木头，看着突然窜高的火焰回忆着，“虽然每次回来都活蹦乱跳的，但却不肯告诉我究竟去办什么事，也不许我去帮她。”

据叶修所说，苏沐橙是一个孤儿。他们遇上的时候，用猫妖部落长老教训熊孩子的套话来形容，叶修自己都还只是一只不识好歹的小猫崽子，尾巴毛还没长齐呢。但叶修就偏偏捡了个小姑娘来养，还一养就养了好几年。叶修知道苏沐橙有事情瞒着他，出于照顾她敏感的少女心思的考虑，叶修从没想过要去捅破它，随她四处折腾。然而当偶然间发现了苏沐橙藏的这些“生鲜龙产品”时，叶修却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联想到空积城的巨龙传闻，他脑洞大开，止不住地担心，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把人给找回来。

“万一，我说万一沐橙真找了一头龙做男朋友，也要让我这个做哥哥的给把把关啊。”叶修一副女儿叛逆期不听话还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小子早恋很糟心的家长样，痛心疾首道，“最近她又跑出去了，我正好趁机探探底。这个忙你可得帮吧，小周。”

周泽楷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有点懵，本以为又是趟一如既往险中求生的差事，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跟龙扯上确实惊险程度非一般高，还是说不愧是叶修前辈连个人烦恼都和别的小老百姓不是一个级别的。可转念一想，连这样的私事都找他周泽楷来帮忙，是不是代表着他在叶修心目中有着什么特殊地位呢？想到这层，周泽楷克制不住地有些沾沾自喜起来，表现在面皮上则化成一个腼腆的笑容，信誓旦旦道：“前辈的忙，一定帮。”

得到周泽楷的承诺，叶修心情大好。他转身把斗篷铺在地板上，尾巴一甩，毛茸茸的尾巴尖在周泽楷的指尖轻轻擦过。“晚安。”叶修和衣躺下，闭上眼睛道，“明天先带你去搞点好东西。”

 

02

周泽楷从小时候起就觉得狼人部落的长老在对待隔壁村猫妖部落的问题上总是特别容易小题大做。在他看来，狼人和猫妖之间的种族冲突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尤其和其他兽人种族相比，他们两家从外形上就基本相似：除了长着兽类的耳朵和尾巴以外，和普通人类完全一致，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周泽楷还听说过猫妖和狼人被一致评选为什么“全大陆唯二最萌种族”。反观其他兽人，比如说牛头人之类的，基本就是一头人立的牛罢了，审美都不在一条线上。既然如此，那猫妖和狼人何必总是互相过不去呢？事实证明他们两族的族人可以相处得很不错，就像他和叶修一样——并且比友好这个客套的形容词还要亲密得多。摆事实讲道理的客观结论就是，牛头人比起猫妖可是要难理解得多，好比眼前缠着他俩搞推销的这位。说真的，他既然拥有这样高大的身躯和满身鼓鼓囊囊的腱子肉，明显更应该在战场上猎取功勋才对。

“嘿嘿嘿两位真的不看看我这儿提供的小玩意吗？我可是兽人私人小烦恼的专家，帮助你们排遣冗长旅途带来的沉默无趣。”牛头人老兄喋喋不休且毫无逻辑地说，“来，先看我这些糖果，这可不是普通的糖果，这是经过精心计算以完美比例加入了荆芥的糖果！纯天然无添加，对猫妖的身体温和无害，您一定会喜欢的！对了您抽不抽烟，你看除了这种普通的硬质糖果我这边还有软糖夹心糖棒棒糖戒烟糖……”

什么荆芥，像叶修这样的猫是不可能被猫薄荷打败的，周泽楷想，摆出自认为十分凶恶的眼神试图让眼前这个聒噪的牛头人推销员知难而退。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大的身高差对方接收不到自己的视线，或者更进一步的原因是大部分的推销员的脸皮厚度完全可以抵御目标顾客群的嫌弃脸，他们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步调坚持而忘我地继续讲下去：“看，除了这个超棒的糖果，我这人还有适合狼人小哥的给力好东西。瞧这个，百分百牛大骨熬制的浓汤宝，纯天然无添加，使用专利魔法保鲜，保质期长易于携带，给你的野外露营生活增添色彩！！”  

见眼神威慑无用，周泽楷把视线转移至牛头人强健的身躯，正当他开始在脑内评估肌肉覆盖下的肋骨够不够他磨牙用时，身边一直笑眯眯地听了半晌胡言乱语的叶修却开始跟对方攀谈起来。

“最近生意挺难做的，是吧。不过我想这肯定难不倒像你这样精明的牛头人。”叶修靠近牛头人，压低声音道，“你这个护身符就不错，找谁打的？手艺真不错，真是精品啊……不输给术士协会卖的那些啊，肯定可以做一些更高级的玩意吧。”

“哈哈哈眼光不错！打这护身符的可是老手，虽然长得寒碜了点，不如店里那些精品入眼，不过正好符合咱们这种男子汉的审美品位不是？嘿嘿今天你们两位光顾我生意也是有缘，呆会儿我带你们四处瞅瞅，咱们这儿好东西可不少，还实在，比商业街那些奸商可厚道多了！实用啊。”

最后叶修真的笑嘻嘻地从牛头人手里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吃的，很好处理，路上想办法吃掉就成，也不容易浪费。“想找个老熟人做点东西，没想到运气这么好，他最近还真在这儿干活。”叶修向周泽楷解释道。他从装着一兜三无零食的袋子里掏出了根棒棒糖就往嘴里塞，刚舔了一口整个人立时炸了毛，把他身边的周泽楷吓了一跳。“那头牛还真没说谎，”叶修呸地一声把糖吐了出来，“这也放太多了，一口就晕啊。这要是换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根本把持不住啊。”

“去打卷轴？”周泽楷问，借着聊天来转移注意力，好压抑住帮叶修顺毛的念头。

“嗯，这次要多准备一些。去术师协会买太麻烦了，不仅要登记，取货还得排队。”叶修把棒棒糖塞回嘴里，眯着眼睛小心地含着。当天恰巧是镇上一月一次的市集，街上到处是人，热闹得很。叶修和周泽楷顺着人群笃悠悠地穿过大街小巷，看样子一点都不像有要事在身的冒险者，更像是一对普普通通的游客，实在是有几分忙里偷闲的惬意。

循着打听来的住址一路找过去，他们最终停在一幢有着红色砖墙的两层小楼前。这里离商业街只隔着两个街区，离教堂内院的围墙更只隔着一排房屋和一条街道，却十分安静，几十米开外的嘈杂热闹半分也渗不进这里。叶修走到红色小楼的门前，把靠近门框的一处墙根指给周泽楷看：那上面画着一个小小的拳头的涂鸦。“干这行的每个人习惯都不一样。”叶修解释道，像周泽楷这样“正规军”出身的、时常被官方雇佣的冒险者，确实对野路子了解得不够深。

“老魏，魏琛！”叶修把深棕色的门板拍得啪啪作响。不出一会儿，门就打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颗胡子拉碴、颓丧得不行的脑袋来。“我草你大爷的，谁啊！”魏琛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火气极大地看过来，在认出叶修后惊讶地“诶”了一声，骂道，“去你的叶修，看见你准没好事，再见！”说着就想把门关上，只可惜闷声不响地呆在一边的周泽楷早就先一步用脚抵住了门槛，强硬地挤进了半个身子。

“哎呦呵，这不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周泽楷吗？有你的啊叶修，连这样的正经狼也敢招惹，小心遭报应。”魏琛见叶修还带了帮手，自知这门是守不住了，便不再阻拦，任周叶二人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魏琛的房子根本没有待客的功能，两张张长桌大剌剌地摆在客厅的中间充当工作台，上面堆满了卷轴、书籍和纸张，各种各样的石头木块以及空玻璃瓶。地上垃圾成堆，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得紧紧的，壁炉里还不合时宜地燃着火光，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像是皮革被烧焦似的怪味，让周泽楷和叶修两个嗅觉灵敏的兽人都觉得有些吃不消。

“好了，开门见山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吧，老叶。”魏琛弯腰从桌角边的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中翻出一个酒瓶，对着瓶口喝了两口，精神才看上去好了些。他歪歪扭扭地坐在客厅里唯一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拎起酒瓶冲叶修摇了摇，问：“我记得你不是金盆洗手，回老家种地去了吗？”

“事实上，我打算干完这一票就回老家种地。”叶修真诚地说，“所以我要跟你买几个卷轴，六星光牢和死亡之门，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03

“先生们，如果这周末她还醒不过来，就真的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床位总是不够，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周泽楷被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的修女搞得有些手足无措，手忙脚乱地向她再三保证了一定会尽力帮忙才和叶修一起离开。

“她的灵魂被不知道什么人‘绑架’了，即使这儿的床位还肯给她留着，也是醒不过来的。这点那老修女应该很清楚，所以才会越来越着急……没想到老魏会接这么一个差事。”

叶修当然顺利地如愿和魏琛达成了交易，只不过附加了一个小小的条件罢了，这就是他和周泽楷跑到教会医院去、听取修女无奈而绝望的请求的原因。一个昏睡不醒丢了魂的少女，这是叶修和周泽楷来到这里之前魏琛正在查的事情。他因为这桩事情已经连续三天没睡过觉了。“那女孩在隔着教堂一个街区的酒馆工作，除了拜托我这事儿的修女以外，没有别的亲戚了。”魏琛把一本破旧的皮面笔记本塞进叶修手里，说，“这也是人命关天十万火急的大事，我已经查得差不多，也有推断。正好这事你们擅长，能者多劳嘛，就交给你们了。”

小镇上的很多居民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怪事，以至于留守此地的神职人员级别太低，竟拿受害的女孩束手无策。魏琛好歹也是一个曾经到处走南闯北找活干的正经术士，虽然是个喜欢遛狗放风筝能背后阴人决不正面迎敌的猥琐到家的家伙，不过那是个人风格问题，魏琛身为术士的专业素质还是十分过硬的。简直称得上是隐藏在这个不起眼小镇中的世外高人，被走投无路的受害者家属视为最后的希望。魏琛倒也没有辜负老修女的期望，叶修把魏琛的调查笔记仔细地看了一遍，发现他已经基本确认了嫌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怎么把无辜少女被劫走的灵魂给抢回来。

“那小子应该发现我在查他了，防我防得紧。你们两个生面孔正好派上用场。”叶修边回忆着魏琛不久之前说的话，边在笔记本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地址，它被特地圈了出来，边上还画了一个勾。周泽楷拿着从魏琛那里弄来的地图对着地址查了下，发现离得并不远。

两人见天色尚早一致同意先去探探路。他们在嫌疑人住处斜对面的一间小餐厅用了晚饭。肉酱面十分美味，老板娘热情健谈，透露斜对门的那位领居已经有好几天没出过门了。可实际上，周泽楷没法从那房子里听到任何一点动静。“好机会。”叶修评价道，跟在周泽楷身后从二楼开着的窗户翻了进去。说实话，窗台上放满了盆栽，要不弄翻它们就爬进去确实挺不容易的，幸好屋里没人——周泽楷的耳朵总是非常可靠。

周泽楷负责二楼，叶修负责一楼，大致搜寻一圈后在厨房会合，除了发现整栋房子布置得温馨得体，堪称家装样板房（尤其和魏琛那家伙的狗窝进行对比）以外，彼此都没有太大的收获。“那么通常情况下，可能会有一个地下室，诸如此类。”叶修说着还重重地跺了跺脚，好像他站着的那处地板会马上裂开露出个楼梯什么的，“我们得抓紧时间再仔细找找。”

周泽楷点点头，进一步展开他的感知，他的听力和嗅觉。最开始他听到了叶修的心跳声，缓慢而坚定；他闻到了叶修身上混着猫薄荷的烟草味，不那么刺鼻，是细腻和缓的。周泽楷慢慢地伸展着自己，他听到的和嗅到的更加清晰和具体，一切的细节环绕在他的周身，比亲眼所见更加精确。很快，他听到了老鼠窜过房梁的动静，闻到了客厅壁炉里柴火余烬的焦味，掺杂着一丝甜腥气……有些不对劲。

“壁炉。”周泽楷说，“有血的味道。”

两人回到客厅，捂着口鼻扫开壁炉里未燃尽的柴火堆，发现整个壁炉底部垫着一块方正的石板。周泽楷单手抓着石板略微使劲就把它掀了开来，在叶修眼里这个动作就犹如从碗里拿一块小甜饼般轻松，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就这么露了出来。

“直上直下的。”叶修伸着脑袋朝里探了探，道，“有个梯子。我们得借点火。”

密道，称得上是毫无新意的套路。像叶修和周泽楷这样走过许多国家，潜入过无数建筑物，不论是活人住的还是死人住的，不论豪华还是简陋，一切智慧生命总是乐于修建一些秘密的，不会被轻易发现的隐私空间和通道——这使得无论是叶修还是周泽楷都成了对付此类问题的专家。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在密道里，兽类的优秀夜视能力帮助他们更好地适应环境。越往前走，那股甜腥气越浓，不久之后叶修也同样能闻到了：“感觉挺新鲜，还有点别的。”

“有东西烂了。”周泽楷皱起了眉头，他闻到的更多，“但是听不到声音。”

“我们运气不错。”虽然这么说着，但谁都不会真的掉以轻心。然而直到两人走到密道的尽头的一扇铁门前，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情况。铁门半掩着，有灯光从门缝里露出来。叶修和周泽楷对视一眼，默契地互相掩护着轻轻地推开门。铁门发出“吱呀”的声音，里头空间不大，一览无余：正对着他们的墙上开着另一扇门，一套桌椅紧挨着它，上面散乱地堆满了纸张。中间的大片空着的地板上画满了符文，它们大部分被一大滩干涸的血液给遮住了，仅凭残存的文字无法辨认出它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除此之外，房内完好无损的只剩下墙上挂着的画了，一幅少女的肖像画，笔法粗陋，却让人移不开视线，画中的少女是如此生动，她怀抱满捧火红的玫瑰羞涩地笑着，好像随时随地能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周泽楷就那么看着它，初时的惊艳淡去后，少女那羞怯的笑容竟越看越奇怪，她嘴角翘起的弧度好似正慢慢上扬，渐渐地变成一道残忍阴狠的笑容。周泽楷头皮发麻，却移不开视线，犹如着了魔般注视着面目越发狰狞的少女，直到被叶修拽了一把。

“叶……”周泽楷被狠狠一拽，直接失去了平衡。他脚下踉跄，额头冒汗，终于从诡异的情况中脱出身来。他带着满脸的疑问回头去看叶修，却再次被吓了一跳。

叶修的一对眼睛，褐色的眼珠在阳光下总是像两粒玻璃弹珠般闪闪发亮，现在却是两汪黑色的深潭，即使正与周泽楷对视，眼睛里却没有映上他的模样。

“她有灵魂，她是活的。”叶修说。

 

04

叶修找到周泽楷的时候，后者正坐在屋顶上晒月亮。不知道小周会不会冲着月亮嚎上两嗓子，叶修试图想象一个月夜狼嚎的周泽楷，却被自己的脑补狠狠地雷了一下。还是安安静静的小周最好，叶修有些心虚地凑到周泽楷身边坐下，发现了他手边一本合上的本子。

“这是什么？”叶修屈指敲敲本子的封面，问道，“这是昨天你顺手拿的？里面写了啥，邪恶的实验笔记？”

周泽楷摇了摇头，笑道：“日记。”

密道的出口就藏在教会医院的地下室里，而那幅奇怪的画，最后被叶修用斗篷包着带了出来塞给了魏琛。画里囚禁着外来的灵魂，但是究竟是不是属于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女的，叶修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确认，因为他们都找不到把它放出来的方法，看来只有找到罪魁祸首才能解决问题了。他们三个都有股没有来由的直觉，一切问题或许就会在今晚迎刃而解。

“日记好啊，最容易暴露隐私了。”叶修没有翻开那本日记的封皮，他收回手，歪头问，“详细记述了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动机吗？”

周泽楷笑着再一次摇摇头：“爱情故事。”

叶修无疑被周泽楷嘴里的“爱情”一词取悦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问他：“小周来具体说说？”

这个“具体说说”的要求无疑让周泽楷感到了一定程度的为难。他皱着眉头在叶修兴致高昂的视线中艰难地组织语言，缓慢地说着他刚看到的“故事”。严格来说，周泽楷不是一个合格的讲故事的人，他语调毫无起伏，内容平铺直叙。丝毫不懂给故事进行适当的润色加工，也同样不晓得吊听众的胃口。就连周泽楷自己都知道，那简直无趣极了。可是叶修听得很认真，并最终评价道：“老套。”

“它是真的。”

“确实。如果真的只是一个故事，我们也不用坐在这儿等他来了。”叶修想了想，慢慢地说，“肖像是他为爱人亲手画的，因为想要让离开人世的她回来所以进行了一知半解的魔法仪式，为此还差点赔上另一个无辜少女的灵魂。并且本人马上就会被我们给收拾了，毫无疑问的悲剧结局。”

周泽楷随着叶修的话点了点头，又跟着摇了摇头。总感觉明月当空的气氛下聊着类似的伤感话题有些可惜，周泽楷想说点别的，憋了一会儿才想到个适合的：“那前辈呢？悲剧……还是喜剧？”

好吧，周泽楷微微红了脸。这个问题也很老套，还有点傻。也许叶修会装作没有听到它。

然而叶修却老实地回答了：“我的啊，它还没开演。”

这是一个机会。周泽楷判断着，对此觉得既可惜又庆幸。他不善言辞，心思却相当敏锐。叶修对他总是比对别人更随性一些，周泽楷不确定叶修明不明白他的心意，但能肯定叶修对他不无好感。“肯定是个好故事。”于是周泽楷这么说道。

简直就是没来由的自信，并且是那种会让旁人信服的没来由的自信。真厉害啊小周。叶修在心里无声地夸了一句，抬手使劲揉了揉周泽楷的脑袋。他柔软的头发和温热的耳朵一起被压在叶修的手掌下，无论叶修怎么折腾他的脑袋，周泽楷都没有反抗，任叶修搓圆揉扁，十分乖巧亲昵的模样。

叶修揉了好一会儿才放开，说：“爱情故事得两个人才演得动啊，只有我一个可不行。”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夜幕中的小镇一改白天的喧闹，寂静地犹如一座死城。叶修抬头看了看夜空，又放眼脚下沉寂的街景，尾巴一甩就从房顶上跳了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等去过空积城再说。”周泽楷看着叶修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夜晚的小镇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上去。他沉默地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掂在手里耍了一会儿。微凉的夜风捎来一股腐烂的臭味，有什么东西正接近他们。

周泽楷把匕首甩了出去，看着它把一堆扭动着的腐烂的肉块钉在地上，依稀分辨得出那堆东西有着人形的轮廓。

机会多得很，周泽楷觉得自己一直挺有耐心的。

 

05

有个男人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始终无法从痛失挚爱的阴影中走出去，于是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他在教会的医院工作，接触了好些有关生死和灵魂学说的残存文献。他仿佛看到了让爱人回来的希望，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努力研究，私下做着实验，并且因为城镇里没有高阶神职人员的存在，一直都没有被发现。可是研究毫无进展，凭借他半吊子的魔法知识，怎么做得到呢？他非常绝望，时常对着亲手所绘的爱人的肖像忏悔，直到有一天他得到了一块神奇的可以吸取灵魂的宝石。

他开始利用职务之便摄取教会医院内将死之人的灵魂，一切似乎都开始变得很顺利，直到他不小心误伤了酒馆里的那个少女。他在日记里痛哭流涕地写道：这不能怪我，我只是喝醉了。

女孩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教堂的一个老修女，她找到了魏琛帮忙，魏琛不是教堂里那些几乎没有什么魔力的人，他没有那么好打发，情急之下男人不得不开始准备仪式，而爱人归来的媒介则是那幅肖像。他觉得即使复活的只是画中之人，只要他们两个人能重新在一起，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日记的内容到这里戛然而止。那是当然的，毕竟男人已经无法再写日记了。想要让爱人复活的悲情男主角失败了，并且赔上了自己，变成了一堆腐烂的怪物。

但是他依然想要取回他认为封印着爱人灵魂的肖像，执迷不悟地相信总有一天画上的人会再次成为他的爱人，并且永远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于是他出现在叶修和周泽楷的面前，他甚至不能像个常人那样直立行走，只能匍匐在地，大张着着腥臭的嘴巴冲他们吼叫，连身上的肉块黏糊糊地掉在地上也毫不在乎。

“这种砍不死的最麻烦了。”

人影一晃，叶修重新跳上屋顶，他提着战矛，周身悬浮着数个炫纹。不同属性的炫纹闪着不同颜色的光，把叶修整个人都衬得发出一层莹莹的光来。周泽楷的匕首插在那东西的身上暂时取不回来，他从绑在右腿上的枪套里抽出雕花繁复、比起武器更像是艺术品的手枪，看着叶修把一个冰属性的炫纹射出去，爆出一小团雾状的白色冰花。

“我有这个。”周泽楷在腰间一抹，修长的食指和中指间就多了一颗银色的子弹。叶修凑过去瞧了瞧，眯着眼睛看到弹头上依稀刻着的符文，了然道：“狼人拿着银弹，鬼怪小说的爱好者会难过的。”

“我们品种不一样。”周泽楷把子弹压入弹巢，对叶修点了点头道，“只有一发。”

“行，我先下去揍他一顿。小周你看准了射。”叶修战矛一甩，冲着地上那具腐尸一样的怪物跳了过去。岂料那东西爬行的速度简直飞快，叶修落地时从矛尖溢出的魔力只来得及震碎它的半个腰腹，从它身体里流出的黑红色的内脏撒了满地，砖石铺就的路面被腐蚀得坑坑洼洼。叶修看着那怪物身上的骨肉眨眼间便重新长了出来，不禁有些心疼自己的战矛。

叶修没有办法以一击之力直接把它轰成飞灰。然而按照对付一般亡灵生物的标准来，不论是割下它的脑袋还是试着刺穿它的心脏，都没有丝毫用处。叶修只得暂时把精力放在在牵制它快得诡异的移动速度上。

周泽楷的子弹只有一发。那颗银色的恶魔其效果毋庸置疑，问题在于打中哪里才能管用。叶修双手横握战矛，挡住怪物朝他拍下的胳膊。怪物身上开始渗出粘液来，那些恶心的粘液同它身上的腐肉一样具有极强的腐蚀性，好在它们对经过符文加持的武器并不能起到明显的破坏作用。叶修手下用力，战矛一挑，割开了它小半块头盖骨，一道乳白色的光芒在这道“伤口”上一闪而逝，叶修被这异象吸引了注意力，紧接着“砰”第一声，怪物的一只眼睛炸成了肉泥。叶修趁机把新生成的冰属性炫纹打在它的身上，而后抽身飞退，抬眼朝高处一望，就看见周泽楷早已拔出了另一把绑在左腿上的枪。

两个人的视线匆匆交汇，下一秒，周泽楷的火力突然变得密集起来，他紧密配合着叶修展开的快攻，一时之间终于把那怪物彻底压制，圈在一处逃脱不能。狂攻之中，叶修清楚地瞧见好几次攻击漂亮地命中后，怪物身上的伤口处都会隐隐闪过一道微光，就好像有个什么会发光的东西正在它的身体里四处逃窜。

叶修瞬间就认定这是一个突破口，他的动作变得更加快，炫纹一个接一个地飞速叠加，攻击的节奏更是上升了一个台阶，周泽楷极有默契地配合叶修，深夜的小镇上空，枪声频频响起，恐怕不久就会招来城里的卫兵。伴随着惨烈的嚎叫，怪物腐烂的身体被慢慢地磨损着，它再生的速度终于跟不上周叶二人破坏的速度——然而光是这样还远远未称得上得胜，如此快速并且高效的攻击不可能长时间维持，他们仍需要一个致命的突破口。

在魔法和火药炸开的血肉下，叶修把在怪物体内游动的那团光晕看得更加清楚，它的逃生空间被逼得越来越小，直到被叶修的战矛准确无误地命中。

乳白色的光晕被叶修挑在矛尖上，下一刻，周泽楷射出的子弹挟着一股金属的冷意，把怪物腐烂的身体轰出一个大洞。这一击之后，怪物已经无法再生自己的肢体，只能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苟延残喘地低声嘶吼。

周泽楷落在叶修身边，弯腰捡回了他的匕首。叶修单手提着战矛，用矛尖掂着一颗石头。这颗石头足有拳头大小，看起来像是一块乳白的水晶。周泽楷想起他从密室里找到的那本日记和日记主人提到的“可以吸取灵魂的宝石”，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写那日记的男人终于彻底一败涂地，周泽楷看见它扭动着残破不堪的“身体”，仍执意往教堂的方向蠕动，好像丝毫未觉等待它的将是怎样残酷的命运。

“……老叶！还有那个……周泽楷，打完了赶紧收拾收拾，还有一堆事呢。”

魏琛远远地跑过来，他的身后缀着一队卫兵和教会的神父，那些人一看到满地的糜烂肉块和不住抽动的躯干肢体，纷纷按捺不住，脸色发白地吐了起来。

叶修挑眉看着他们，淡定地举着战矛拖着石头就要往魏琛脸上捅。魏琛急吼吼地躲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一边骂骂咧咧：“我为了帮你准备卷轴耗光了魔力，你居然还有脸这样对我恩将仇报，要不要脸啊你。”

“公平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叶修看着魏琛用咒语封禁了布袋，转头招呼周泽楷，“善后就交给老魏吧，我们去喝一杯。”

周泽楷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叶修的尾巴在他眼前慢悠悠地晃着。不知是不是打斗中被怪物的零星黏液溅到了，平时充满光泽的软毛现在一簇簇地粘着血，有几处甚至能看到粉色的嫩肉。

看来每个人都有一些心事。

 

06

基于巨龙带来的经济效益，各处城市到空积城的商队大大增加。叶修和周泽楷应征了其中一个商队的安保工作，从而搭上了去往空积城的顺风车。

一路上很是风平浪静。小商队不断在各处岔路口遇上目的地相同的其它商队，渐渐汇聚成一群庞大的车龙，几乎没有劫匪敢动这样的车队，偶有几次偷盗和冲突，也都很快就被摆平，基本没有周叶二人出场的机会。两人每天干的活也就是和其他保镖轮班望风，几乎可以说是一趟十分悠闲的旅途，并且尤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还有钱赚。

然而周泽楷心里却总有一处是紧绷的，不为别的，就为了之前得到的那块石头。魏琛翻了一堆文献，最后确定那石头叫做龙魂石（叶修在边上抱怨着怎么又和龙扯上关系了）。基本就是一个灵魂能量的蓄水池，可收可放，应该是一个十分稀奇的宝贝。魏琛用它让少女离了身被封入画里的灵魂重新回位以后，就像扔一块烧红的铁块一样把龙魂石扔给了叶修，斩钉截铁道：“这玩意我可不要，送你们了，最好找个活火山给扔了。诶，你们不是要去空积城看龙吗，干脆拜托那头龙把这破石头给烧了呗。”——显而易见，它是罕见的宝物，可能还有着巨大的经济价值和研究价值，可惜和灵魂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扯上关系，退休以后只想过安稳日子的魏琛断然没有留下它的道理。随便处理掉又不放心，最终决定“便宜”了叶修和周泽楷。

叶修面无表情地被迫收下了石头，和周泽楷商量后决定轮流保管，直到找到解决它的办法。叶修倒是认识几个鼎鼎大名的不惜为了学术牺牲的朋友，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去空积城找龙和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出现在那里的苏沐橙。

在轻松又不失警惕的良好职业习惯的影响下，两人还发现了不少有趣的车队八卦，无伤大雅的围观中，不知不觉空积城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了。

城外的空地上聚集着许多商贩，车队停下后不久就有人来通知他们可以去结清佣金了。周泽楷帮叶修缠好尾巴上的绷带，叶修的尾巴被具有腐蚀作用的粘液溅到，教会的人发现这种粘液有微弱的魔力反应，想要让伤口彻底恢复必须得敷一阵子药——他们并没有能施展治愈术的牧师，魏琛更是个只会咒人的，叶修为此不得不在自己的尾巴上绑上绷带。虽然是小伤，可是尾巴受伤对叶修还是有些影响，他最近走路时特别容易把自己给绊到。

尾巴可是很重要的。周泽楷心有余悸地抖了抖自己的灰色狼尾，排着队领了自己的工资，在心情大好决定晚上多吃点烤羊肉再配点好酒的同时被叶修扯住了斗篷的兜帽。

“我看天色尚早，连中午都还没到。”叶修笑容和善，道，“我们先去探探路吧。”

周泽楷敌不过叶修一反常态的亲切微笑，所以他的晚餐计划泡汤了。他们周遭人声鼎沸，周泽楷发现附近除了缓慢进出城的商队和人群，还有不少摊位，俨然就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市场。阵阵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周泽楷的视线随之投向一辆小推车，车上用色彩鲜艳的颜料涂抹着几个字，应该是卖卷饼的。或许用别的代替烤羊肉也行，周泽楷又有了新主意。

叶修倒没有急得连买点心的时间都不肯留出来，他熟稔地和摊主攀谈起来。那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人类男性，肌肉结实，笑声洪亮，非常健谈。

“你们也是来看烈焰巨龙的吧！”

“烈焰巨龙？”两人顿住，没想到那头龙连外号都有了。

“哈哈哈！咱们这城外的森林啊就叫作烈焰森林。自从那头龙在那里安了家之后啊，就被叫做烈焰巨龙啦。会喷火的龙和烈焰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相配啊哈哈哈哈这下森林也名副其实啦。”

“确实啊，龙可不多见，谁能不好奇呢？”叶修附和道。他早就发现这儿的人气简直旺盛过头了。蜂拥而来的外地人中，商人和手无寸铁的游客占了大部分，像他和周泽楷这样的冒险者反而并不多，不禁问道：“来看龙的人也太多了吧，他们不害怕吗？”

“那头龙脾气挺不错的。大部分时候都呆在洞里，天气好的时候会趴在山顶晒太阳。这时候你就可以远远地看上它一眼。你们要去看吗？可以找导游，有挺多当地人愿意带路的。你知道，大部分是山里的猎户，赚点外快。”

“还能找导游？”叶修和周泽楷面面相觑。于是他们真的找了个导游。

确切地说，是在进入森林后缀在了一个旅游团后面。是的，居然还有该死的旅游团，这些人如何能确定今天这条龙一定会趴在哪个山头上晒太阳并且无动于衷地被人类围观呢？……结果它还真的在。眼看着那些人还觉得看得不够清楚似的争相传递着望远镜，叶修和周泽楷简直哭笑不得，他们几乎就要忍不住为那头时刻被正大光明地窥视着的龙感到伤心了，可惜谁都不会因此放弃千载难逢潜入巨龙巢穴的机会。

“幸好我准备充分。”叶修掏出几个卷轴、几个瓶瓶罐罐和一把草药（还是他在路上现采的），用药物消去气味，用魔法卷轴匿藏身形。龙虽然是拥有极高智慧的生物，但也没有办法做到面面俱到洞悉一切，尤其还是头在一波又一波人类的围观中还有闲心享受日光浴的龙。

“也不指望一次就能有大收获，先熟悉一下地形，看苗头不对就撤。”

周泽楷一开始还觉得叶修有些太过心急了，不过在见识了他如此充分的准备后意识到了这人真的是为这次探险之旅谋划已久，便也打消了劝说的念头。收拾停当后，两人一起往烈焰森林深处潜了进去。

空积城虽然地处人类领地边陲，但是附近的山林里栖息的只是普通的野兽。即使现在出现了一头巨大的魔兽，也不会改变烈焰森林非常好走的事实。对于两位出入过无数穷山恶水的冒险者来说，实在是就像学校里小朋友郊游一样简单轻松，这样想的话，头一回就轻松简单地摸进了巨龙的老巢好像也不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了。

“……这也太轻而易举了吧。”叶修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龙都不太注重房子的安保措施，反正此时在他们头顶呼呼大睡的那条就一点都不重视。

山里有很多巨大的空洞，并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应该经过一定的人为施工。然而为什么那么多年来都没有人类发现呢？直到一头龙……机会难得，叶修和周泽楷果断决定先探查一番。靠着罗盘的帮助，他们没有迷路，还找到了好多堆满金银财宝的洞穴，龙果然和文献记载上的一样，喜欢囤积宝石。只是他们发现的亮晶晶的石头的数量太多了，不像是一头家里蹲的龙在一年半内可以搬运的数量。

“我说啊小周。”叶修对拿着罗盘辨别方向的周泽楷说，“这事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再接活干？”

周泽楷不太明白叶修这是突然怎么了，是觉得洞穴太冷清想谈谈心吗？他抬眼看着叶修，看上去温和无害，还有点呆呆的。叶修拍拍他的胸口，指了指周泽楷的腰包。周泽楷的视线随着叶修的手指滑向自己的腰包，那里头放着封存这灵魂石的袋子。他听到叶修说：“这个玩意让我想到很多事情，说起来还得想办法把它给处理了。总之事情都结束后我得回一趟猫妖部落，小周你愿不愿意……”

愿意什么？周泽楷有种预感，接下去叶修说的话一定十分重要，甚至会是一些他期待已久的内容——如果没有看到眼前的景象的话。

这恐怕是整个山里最大的洞穴了。洞穴的顶部生长着能够自体发光的奇特植物。它们身上发出的荧荧绿光堪堪照亮洞穴，形成一种隐秘晦涩的氛围。洞穴的正中，盘踞着一副完整的、龙的骸骨。

那是一种怎样的生物。周泽楷和叶修都被它的样子惊到了，仅仅只是一具骨架，就看上去如此庞大和威严，简直无法想象它还存活在世时的模样。为什么这儿会有一头死去多时的龙？周泽楷和叶修互相交换着视线，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疑问神色。也许他们身处的堆满金银财宝的洞穴原本的主人便是眼前这位……两人分开绕着骸骨转了一圈，最后在硕大的龙头前会合。

“并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先撤了，”叶修试着感知空气中的魔力元素，他说，“卷轴的魔力也快失效了，我们先……小周？”

周泽楷没有回应。他直愣愣地看着正对着他的巨龙头骨上那对黑洞洞的眼窝。他好像看见那对空洞的窟窿里似乎正燃烧着绿油油的细小火焰。他听见了扑通扑通的声音，渐渐地响起来，就在他的耳边，像是用鼓打出的节奏，扑通扑通。好像有什么东西，我得……周泽楷想着，把手伸进了腰包。

“周泽楷！”

有人大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把他的手死死捏住。周泽楷如梦初醒地循着声音看过去，一脸担忧地盯着他的叶修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的右手被拽得生疼，这股及时的痛觉让他清醒了许多。周泽楷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再也不敢去看那具龙骨，反手抓住叶修的手腕就拉着他往外跑。他们一刻不停地狂奔，好像那具已经死去多年的骸骨会突然活过来，紧紧追在他们的屁股后头似的。万幸这样怪诞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是他们的好运气好像确实到了头，就在两人快要跑出洞穴时，它目前的主人回来了，并以一道熊熊烈焰筑城的火墙欢迎了他们。

叶修和周泽楷默契地同时扔出卷轴。它们落在巨龙坚硬的身躯上散了开来，释放出里头封存的法术：六星光牢和死亡之门。它们挥了应有的效果，牵制住了巨龙，它一时之间动弹不得。六星光牢锁住它的四肢和翅膀，从死亡之门中溢出的腐朽气息让它极其地不舒服。它无法看清闯入者，但它知道他们一定就在附近。愤怒的巨龙张开嘴，火焰从中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瞬间就封锁了整个空间。

叶修抖开战矛，摆出蓄力的架势，六星光牢困住龙的时间足够他冲破火焰，和周泽楷一起逃出生天。魔法波动搅乱了气流，也搅碎了叶修施放在自己身上用于隐藏身形的魔法。他和战矛合二为一，冲出烈焰的同时，周遭的火焰却同施放它们的龙一起奇迹般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砰砰数声枪响，周泽楷飞枪落在他身边，两人惊疑不定地瞪大眼睛看着洞口。在一片火焰灼烧出的焦痕中，立着一位少女。

她的笑容甜美，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叶修哥。”

 

07

叶修的一张脸阴沉得都能滴出水了。他耷拉着耳朵叉开腿坐在一个堆满金币的箱子上，大幅度地晃着自己的尾巴，不愿面对养了十多年的女孩子竟然是一头龙的事实。

“叶修哥真是的，一点都不注重女孩子的隐私。”苏沐橙嘴里似真似假地抱怨着，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周泽楷，把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坐立难安，油然而生一股赶紧夹着尾巴跑路的本能冲动。

“所以你跑到这儿是为了孵蛋？”叶修面色不善地盯着苏沐橙抱在怀里的龙蛋猛瞧，“你怎么能确定这颗蛋就是你哥哥呢？”

“我当然知道，兄妹连心的嘛。”苏沐橙理直气壮道。周泽楷发现叶修听到这句话时撇了下嘴，那样子有点小孩子气，十分有趣，便一下子就觉得完全不紧张了。

“再说了，它蛋壳这儿。”苏沐橙戳着亮白的蛋壳示意他们看上头的一小块浅灰色斑点，“跟我的胎记一模一样。”

这可不算理由。叶修在心里反驳，他的双胞胎弟弟尾巴尖的毛是雪白的，和他通体纯黑的漂亮尾巴可不一样。所以不能用胎记来当作亲子鉴定的证明，那是不科学的。

叶修明智地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我还在蛋里的时候就和哥哥分开了。孵出来以后好不容易变成人类的样子，但是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幸好遇到了叶修哥。”苏沐橙温柔地摩挲着龙蛋，回忆道，“其实也想过这样一直装作人类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直到发现了哥哥的蛋。”

“我还在烦恼怎么跟叶修哥说呢，没想到你们倒先找过来了。”苏沐橙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那龙骨是什么？”周泽楷看出叶修好像不太想继续蛋的话题，便出声发问。

苏沐橙回答：“这个洞穴的原主人啊，寿终正寝好多年，却不知道为什么灵魂没有散尽。偶尔会有波动，我也是感到灵魂波动才意识到有人闯进来的。说来之前明明只会在同类呼唤它是才会有反应的。”

啊，原来是这样。周泽楷倒是很清楚它为什么会突然波动了。全都是因为这个石头。周泽楷抬眼看看叶修，见叶修也在看他便拍了拍腰包，对方了然地点点头。

“沐橙啊。”叶修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根卷烟捏在手里，说，“你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我……算了，说说你哥吧，你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它为什么还是一颗蛋。”

“龙是魔法生物，除了肉体的发育，灵魂也必须足够强大才能破壳而出。哥哥他之前遭遇了一些意外，灵魂受挫，需要休养的。

“我找到哥哥之后带他来这儿就是为了让他汲取洞内骸骨上附着的灵魂能量，只是进展实在有点慢，我又不放心他自己一颗蛋呆着……”

苏沐橙歪着脑袋皱着眉，相当烦恼的模样。把这事情说给周泽楷和叶修听只是抱着谈谈心的目的。她起先并没有寻求叶修帮助的想法，毕竟世上仅存的龙只有她自己……好吧，还在蛋里的哥哥算得上半头，连他们都毫无办法只能暂且维持现状，苏沐橙怎么还忍心用这个去耽误叶修自己的生活呢？然而苏沐橙说着说着就发现周叶二人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最后叶修甚至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要知道他可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打断别人的没礼貌的人。

“沐橙，你说灵魂能量是吗？”叶修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

苏沐橙大力地点了点头。

周泽楷默默地举起手，手指间挂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绒布袋。

“龙魂石管不管用？”周泽楷和叶修异口同声道。

 

尾声

周泽楷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喝着啤酒。他刚刚吃完三份美味的烤羊排，此时此刻正觉得非常的心满意足。

明天或许可以尝试一下别的菜单。周泽楷从兜里摸出几枚钱币正打算结账，敏锐的耳朵捕捉到有人刻意放轻脚步缓缓靠近。他举着酒杯让自己的视线不准痕迹地转向身后，发现叶修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周泽楷立马把钱币重新揣回兜里，摆摆手冲叶修打招呼。叶修没骨头似的滑进周泽楷对面的位子，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不客气地拖过周泽楷的酒杯就大大喝了一口，舒爽地呼出一口气。

“前辈。”周泽楷看叶修，看着看着就又露出了他那种惯常的腼腆笑容，眼睛亮晶晶，俊脸红扑扑，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不吭声。看得人心里直喊吃不消。

叶修也是真的吃不消。他摆摆手，把懒散像挥灰尘一样挥掉了，就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他说：“沐橙她哥哥孵出来了。”

“恭喜。”周泽楷说。

“他把这玩意送给我当作纪念。”叶修啪地一声把一个盒子拍在了桌上。

周泽楷在叶修的目光示意中打开了巴掌大的小盒子，瞧见龙魂石静静地躺在里面，只有指甲盖大小，没有任何力量波动。

客观地说，单纯作为一颗宝石来欣赏的话，龙魂石是相当漂亮的。乳白色的剔透宝石，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散发出迷人的光晕。

“这么一小块我俩也挺难分的。”叶修翘起二郎腿，说，“要不一切二，磨一磨，镶个戒指什么的，咱两一人一个。”

周泽楷竖起了耳朵。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猫妖部落参观参观。”叶修继续说，“就是可能把长老气得不轻。不过你不用怕，小周。哥替你兜着。”

周泽楷眨了眨眼睛，要不是位置不合适，他真想去勾叶修的尾巴。

“前辈不怕。”周泽楷想了想，说，“回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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